我错了
我错了
闻朝觉得自己错了,错在识人不清。 他以为洛水不过是对季诺痴心一片,所以才非得选他那气质和季诺有些相似的师兄前来问询,聊慰相思之情。所谓“聊慰”,在他看来,最多不过是摸个手——毕竟他也只是近一年才通过书信与“洛水meimei”交流,自然不知真正的季诺同洛水从前是如何交往。 想到季诺所托,再想到洛水的痴情,他便总觉得少女一番纯挚感情尤为可叹,这才能强压着心中的不适,任由她欺得身来。 发乎情止乎礼——最多不过如此。 可闻朝没想到,这不过三两句的工夫,他这好徒儿就直接粘了上来。确实有那么一刻,他被震住了,甚至觉得此情此景实在难以处理。 当然,处理不了多还是因为身在画中的缘故,他所言所行受限。于是他只能忍了又忍,遵照灵虚惯有说话的语气,教她修习之事,与她细细分析她身上的不妥,试图将她的心思引回修炼之途上——可没想到她根本没有半分听讲的意思,就知道一昧亲他,直亲得他也一时意乱情迷,不知该如何应对…… 有那么一瞬间,他确实是要任由她去了。可没想到她端得大胆,还想再进一步——于是闻朝这才悚然惊醒: 他这是在做什么?她又是在做什么? 此情此景,怎么看也不正常。他立刻就想到了洛水身上的不妥,想起收她入门前,就觉出她身上隐隐有些修习魅术的痕迹。他当时暗中运那“观气”之术,结果见她眉心灵气纯净,不见半点污浊魔气,便暂时暗下,只待日后观察。 却不想这一个转眼,她就露了行迹。 这若是在外面,换成任何其他人,其他情景,闻朝早已一剑劈了过去。 可面对这懵懂无知的逆徒,纵使知道眼前的情景和她脱不了干系,他也没有生出半分要把剑祭出来劈了她的念头,甚至不知为何,连剑也不愿意亮,只无意识地觉得若是那般做了,会十分不妥。可到底如何不妥,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了。 然而就这样放任下去,显然也是不行的。 ——他今天已经纵容她太多次了。 他太生气了,只想好好惩戒她——她不过入门第一天,就敢仗着自己一点粗陋的幻术,借着入画的时机,对“前辈”的神识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。 既然如此,他作为师父便有义务好好教教她,告诉她,这叩见前辈的规矩到底该是什么样的。 当然,他还应当让她知道,他那师兄“灵虚”能坐得上这天玄首席,执掌山海联盟第一大派,靠的自然不是什么“风度翩翩”——这样的一位“师伯”,如何能让一个弟子骑到了他的头上去还没半点代价? 他深吸一口气,问她:“那‘无根之水’的说法,是谁教给你的?” “啊?”洛水下意识抬头,对上了一双温和含笑的眼——真的温和,温和极了。可不知为何,她一对上,就打了个哆嗦。 “前……前辈?” “我?自然不是我告诉你的——”他微微一笑,只望着她,仿佛认真询问,“我孤陋寡闻,却是从来未听过这等‘无根之水’呢,不若师侄你仔细说与我听听?” 洛水先是一愣,随即才反应过来对方在叫自己什么。 “什、什么师侄呀?”她不解,“我可没听过师父说他有什么……” 话到一半,她卡住了,想起来闻朝似乎真有一位师兄——大概、可能、也许就是——天玄的首席,灵虚真人? 在她哑然的注视中,对方点了点头,仿佛欣慰。 “明白了?你正该叫我‘师伯’。”他笑容和煦,比先前更是亲近不少。 可不知为何,他笑得越亲切,洛水心尖就抖得越厉害。 她分明知道面前这人其实应该是闻朝的芯子、季诺的皮,可面前的人实在是陌生极了——哪里还有先前半分“季哥哥”给她的感觉?在她的想象中,季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温柔的,哪怕冷着脸亦该如此。可面前这人哪怕笑着,温度也丝毫不达眼底。 ——完全就是另一个人了。 她突然反应过来,为何刚刚还颇为冷淡、毫无生气的“前辈”突然就话多了起来?还会主动提问了?看他这言笑晏晏的模样,简直、简直……就像是真人入画了一般?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猛地一跳,脑中疯狂喊“公子”求救。可脑子里的这鬼根本就和死了一般,半点反应也没有,也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装作没听到。 不,现在这不重要。 最重要的是,难道是生香出了什么问题?不可能啊,如果出事了,直接应该就是香消梦散,回到外头了…… 这样想着,她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门口——然后看到外面的她和闻朝依旧是先前的模样,被挡在了仿佛透明的墙外。 她这才松一口气,确定自己还在画中。可一口气还没松完,就听身后人轻笑一声:“既是求教,长辈的问话自然要好好回答——如何就分神了?” 洛水立刻回神,看了又看:眼前这人确实不像季诺,可也实在是不像闻朝。可再怎么不像,也不可能是其他人了。 ——所以其实没什么可怕的。 洛水强压下心底那点不安,勉强笑了笑:“启禀……启禀师伯,这‘无根之水’的说法,自然是我……是我胡乱翻找典籍时看到的。” 他点头:“哦?是何处的典籍?可记得叫甚名字?” 她皱眉,仿佛为难:“这……应当是弟子家中所藏的风物之志。幼时翻看,如今已不大记得清楚了……” 他又“哦”了一声,继续问她:“这风物之志中可还有其他内容?” 洛水心下叫苦连连,只能继续胡编:“自然是有的……唔,我想想,有一节叫‘藏物篇’,记的便是这些天生地长的宝贝……” 洛水说起谎来眼睛也不眨一下,神情真诚又纯良。若不是两人此刻情状诡异,大约真是一幅弟子与师长相谈甚欢、礼貌恭让的情景了。 他就安静地听她说,不停地说,说到仿佛终于编不下去卡壳,才垂眸低低一笑。 他也不看她,只伸手重新捻起了方才那只空了的玉盏,在指尖缓缓转了转。 “说了那么久,可是口渴了?”他问道。 洛水噎了噎。 “可惜了,”他说,“方才茶水已尽,不然我倒还想听师侄与我好好解释一番——譬如为何师侄年幼时分便能翻看这般不知羞的‘风物之志’?我听闻师侄出身人间富贵门第,却是不知家中尊长是如何管教的?” “我……” “若是记不清了那也无妨。说来惭愧,我之所以能成为这天玄掌门,旁的没什么值得夸耀,不过是记忆比寻常人要好些——天玄收藏的典籍功法,我年少时尽数翻过一遍,如今依旧记得清楚 ——方才师侄所言的那几本风物志,我听着也有几分耳熟。” “……” “想来师侄大约是记岔了,将人间百余年前流行的那本《朱门艳情录》中的艳词同那《高僧西行记》中的‘无根水’记混了罢?师妹可以找本《艳情录》再翻上一翻,看看其中可有那番‘天生地长所沾的水不算无根”的论说?” 洛水震惊了。 她的记性算不得太好,但也绝对不差,只是没想到眼前人的更加夸张——他这一提,她便知道他说得没错。 现场瞎编慌话被戳穿的感觉着实尴尬,尤其对方还给她一条条掰扯开来,分说得条理分明。 她哪里还敢看他此刻表情,只是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拼命点头,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。 他亦不看她,一边赏玩着杯中的玉盏,一边自顾自地说道: “其实就算记岔了也无妨。我只是有些不明,这师侄“无根”的说法,到底是出自何处呢?且既然那人知道‘无根’与‘尘物’有关,那么多半还是修仙中人吧——” 他说着,伸手在玉盏边缘一捻,指尖便染上了一抹薄红,正是她先前饮水时不小心擦上的口脂。然后在她的注视中,他伸手凑近唇边,将那抹红慢慢舔了,又细细品了品,方才笑了起来: ”思来想去,我总觉得那‘无根’之言更像是居心不良的男人为了诓骗师侄所编造的胡话——却不知师侄能否解我心中疑惑,告诉师伯,你到底是从哪个男人那里听来这般浑话呢?”